Prea.

想要成为人

【砂理】天窗

【行过死荫之地48h/05:00】+天窗

第6棒

上一棒:@把酒问月 

下一棒:@今年三岁. 


【全文约1w】

I

我已经独自一人在埃维金古堡遗址中待了三天,发掘工作才刚有眉目,就遇见了让我不得不停下的事。


虽然,哪怕在完全唯物的前提下,一个人住在古迹里,尤其是这种长期未被开发的古迹里,也不是符合理性的选择。


古老的半密闭空间总是满溢着有害气体和有毒生物,稍不谨慎便会要了人的命;还有在野外生存时常见的食物短缺和通讯中断等问题,都会让恐惧和绝望悄然降临。为了避免这些因素的干扰,我带了相当齐全的设备和其他物资。譬如为了应对过夜问题,我准备了可在室内使用的帐篷,在其中安置了充气床垫,一切以舒适为先,确保我能获得充足的睡眠。


很快我就发现这是奢望。


住在遗迹中的第一夜,我的帐篷就被什么东西造访了。起先帐篷只是轻微地晃动,鉴于我所在的房间是古堡顶层的没有窗户书房,排除了风的可能,我开始担忧是老鼠一类的活物。在茫茫沙漠之中,我所带来的新鲜食物和干净的水会吸引到它们,这很正常。我打开帐篷的拉链,打算用一些面包屑把它们聚集到古堡的下层,却发现手电筒能照到的地方都空无一物。


我又躺回去,帐篷里没什么变化,除了我的被子飞了起来。准确地说,是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低低地浮在那里,勾勒出隐隐约约一个人形。我钻进那个人形的空隙里,也并未感觉到挤,只是身上微凉,像覆了一张有一个人那么大的退烧贴。


所谓“卡卡瓦夏的诅咒”,不会就是指这种浑身发冷的现象吧,我想,世人的想象力真是令人咋舌。


埃维金古堡里有价值的金银财宝在第一个考古队造访时就已不见踪迹,尽管可能没有文物,挖掘工作却必须进行下去,它需要被开发出来成为景点,好振兴当地经济。诅咒的传说则是从他们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人去楼空开始的,救援人员赶到时,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损坏,剩余的食物和队员们的其他个人物品完好无损,只是所有人都离奇消失,就像没有来过。技术人员复原了其中一个队员的备忘录文件,找到了一些关于“女鬼”的叙述。


备忘录中详细记载了他们在夜晚休息时见到不可名状之物的经历。“那是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头上佩戴着绿松石冠,身着纯白色的长袍,声音温和冷静,询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都吓得说不出话。它的形象与卡卡瓦文明中的传统女性形象高度相似,且根据穿着打扮判断为贵族。见我们不回答,它坐在离我们帐篷约一米远的地方,端起看不见的杯子做喝茶的动作。这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它看过来了??它过来了1ab79dlfib;oev;bvfdjh32u4-92nfdvjn……”


第二个、第三个考古队和爱冒险的人们随后而至,他们连备忘录都没留下。有人说是“女鬼”恼羞成怒,不给他们任何描述自己的机会,便把他们吃掉了。


遗迹就这么被贴上封条,直到它成为我的博士课题,在我德高望重的教授的请求下,被再次开放。教授不信神鬼之说,但在我一个人动身时,还是万般嘱托我小心,并且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工作遇到困难,他会向别的教授借调有空的同学过来当我的帮手。



II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每一次在我快要入睡时,外面都会出现奇怪的动静,并非是夜行小动物活跃起来的声音,而是人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任何分辨能力正常的人都能感觉到,这脚步声的主人正处在焦躁之中。


或许只是一种幻想,我想,却完全没办法说服自己。作为一名合格的研究人员,我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用逻辑和科学知识来解释所谓“不可能之事”。而埃维金古堡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让我一直以来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动摇了,是否也可以被称作一种“诅咒”?


我揉揉眉心,试图把悲观的念头赶出脑海。我并不害怕葬身于此,或是什么无穷无尽的诅咒……我恐惧的是无法解开这里的谜团。


我幼时就从长辈那里听过“卡卡瓦夏的诅咒”,这是一个被广泛运用于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故事。基弗日大军涌入茨冈尼亚,都城埃维金失守,国王卡卡瓦夏被残忍杀害,怀孕的王后被玷污,产下一个死婴。谁要是喜欢捣乱,那个小王子的怨魂就会附在谁身上……


哪怕是小时候的我,也不会相信这种胡编乱造的传闻。我只关心卡卡瓦文明作为世界文明史上的那一页空白,还有没有被填上的可能。


我想要亲手挖掘出“真相”,这是我微不足道人生的意义所在。


像是听到了我的所思所想,脚步声渐渐缓了,最终停止。我在心里表达了对不可知之物的感谢,合上酸胀的眼,浅浅睡过去。


“睡着了?可是……我还不困啊。”


“为什么不多陪我一会儿……”


“好孤单……好孤单……好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吵醒。阳光透过帐篷照亮我的全身,我反复掐了自己的手臂十次有余,才能确认这并不是在做梦。


这个房间里没有窗户。


“别玩了,”我说,“无论你是什么物种什么形态,都请你给我应有的尊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维里塔斯·拉帝奥,目前考古学博士在读。我不是来打扰你的,而是来帮助你的,所以能不能请你,至少在我需要睡眠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房间里只听得见我说话的回音。我默默等待着,直到听见“哈”的一声轻笑,像烟雾被微风吹走一般转瞬即逝,笼罩在我身上的阳光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III

“维里塔斯?维里塔斯……”


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声音飘渺,仿若来自宇宙之外。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所寻求的‘真相’,”那个声音说,“如果不加快脚步的话,你会永远失去接近我的机会……永远……”


我想要起身去追逐那个声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用力,都保持在原地。精力很快就被耗尽了,我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比任何一次都要近:它引诱着我,劝我伸出双手来拥抱它,可当我自以为将它拥入怀中,它又会突然消失不见。得失的反复让我深陷渴望的沼泽,它的存在也逐渐覆盖了我,像用冰凉的指尖划过我身体的每一寸,然后用小小的火苗将我点燃。


我忍不住开始大声喘息,苦苦央求它停下来,可它似乎不能理解。


“你想说的是……‘给我更多’……对吗?”




“学长!拉帝奥学长!你还好吗?”


有人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把我叫醒。身体的异常感仍未结束,光是使双眼重新聚焦就花了不少时间。


来人是一名个头不高的金发青年,他半跪在我身边,急得满头大汗,看我恢复了神智,慢悠悠地拿出一包纸巾擦脸。


见我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递给我一包纸巾:“学长……那个……你可以自己清理吧……”


我一怔,顺着他指的方向,才发现我的腿间早已潮湿,裤子上还隐约透出些水渍。


腰椎生出一股颤栗,慢慢攀上脊背和后颈,钻进大脑。梦中的经历霎时间重现,我感到头皮发麻,浑身酸软,险些栽倒在青年怀里。


“出去。”我说。


“你确定真的没关系吗?”他有点担忧,“留下学长一个人在这里……”


“出去。”我重复道。


“那有什么不对的你可要马上叫我啊学长!”


“求你出去,”我背过脸,“等我自己处理好了会出来的。”


“好吧。”他委屈地钻出帐篷,从外面帮我拉好帐篷的拉链。


来不及思虑太多,我粗略检查了一下身体和帐篷内的情况。除了疑似我自己产生的液体和疑似被我自己弄乱的被子之外,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我于是换上干净的工作服,从帐篷里出来。


“拉帝奥学长!”青年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有没有身体不舒服啊?”


我甩开他:“比起我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更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啊,忘了自我介绍,”他抱歉地笑笑,“我叫砂金,是莫利耶教授带的硕士研究生,你的导师搬来支援你的救兵。”


“学生证。”我说。


他一溜烟跑出房间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配色夸张的帆布书包进来,在里面翻了两下,把学生证递给我。


“这张入学照拍得太烂了。”他评价道。


我承认入学照会让所有学生看起来在容貌上有所欠缺。但他的照片跟本人差异不大:金色的半长发,紫罗兰色的虹膜和自信的露齿笑,这些都让他闪闪发光,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在现实中。


“看够了吗,”他嬉皮笑脸地说,“看够了,就该好好干活了吧,学长?”


我瞥了他一眼,告诉他在这里干活并非易事,请他态度端正些。


“我知道了,学长。”


“叫我维里塔斯。”


“好的,维里塔斯。”他说。



IV

新来的同伴与我相处不算十分融洽。他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幽默风趣,爱开玩笑,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我警告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因为个人一时疏忽而导致重要的文物或建筑主体被损坏,就可能无法还原真正的史实。


“我以为卡卡瓦文明已经没有可还原的历史了,”砂金半边脸几乎贴在墙上,用细毛小刷子刮去表面的尘土,发出恼人的“沙沙”声响,“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宁愿被诅咒也要把它当个美差。”


我停下正记录墙上文字符号的笔,郑重其事地说我没有被诅咒。


他夸张地张大嘴巴:“真的假的?”


“诅咒都是骗小孩子的谎言,我厌倦了这种把戏,尤其是当它流传开来,考古界的‘同仁’们都对此将信将疑甚至感到忌惮时,我意识到必须有一个人来打破僵局,让卡卡瓦文明重见天日——而不是作为一桩怪谈遭人非议。”


“就像在没有窗户的屋子的顶上,开了一个洞。”


砂金垂下头,额头的探照灯照向别处,他的脸随之被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如何。他说,维里塔斯,你想成为那个人吗,那个打开天窗的人。


我说,我就是那个人。


他不再说话。意识到我刚刚的慷慨陈词在他人看来无疑是一种傲慢,我感到莫名的羞愧,从一个庸人那里听见如此睥睨众生的话语,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困扰吧。


但他的沉默只持续了五分钟,很快他就溜到我身边,用一种神秘的腔调说:“可是这些天晚上我明明看见……”


我刚沉下去的心又被悬挂起来。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分别住在各自的帐篷里,而砂金显然比我更加幸运:过去的几天里,不可名状之物都没有袭击他,他每天雷打不动睡到中午,起来便精神矍铄。我却日日受到梦魇的侵扰,导致我看起来比他要无精打采得多。


我曾尝试过彻夜不眠,守在他的帐篷外面,没能等到任何异状,拉开帐篷看进去,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均匀又安稳。


“你看见什么了?”


砂金拉着我的手,让我在折叠椅上坐下,然后关掉了自己的探照灯。整个古堡会客厅只余我头上一盏探照灯作为光源,照得砂金的影子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啊。”他努力压低嗓门,“我看见了……一个女鬼……”


他突然凑近我,在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停下来,然后扑在我身上。


“就像这样!”他发出一种不属于正常人类范畴的狞笑声,“用她的声音控制住你,趁你睡着,吸取你的寿命……”


我说,哦。


我说,你进我帐篷了啊。


砂金愣住了:“你不害怕?”


我打开他的探照灯:“我都闭上眼睡着了,为什么会害怕呢。这里唯一该感到害怕的,不应该是那个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吗?”


他垂头丧气地说,是因为他自己被吓到了,所以想来让我也尝尝苦头,没想到我竟然不买账。


“你对待恐惧的方式真的很奇特。”我说,想把他从我身上推开,却推不动,只能捏捏他的肩头,叫他从我身上下去。


“我不要,”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说得对,我是害怕了,我不如你勇敢,行了吧?”


“所以,今晚能不能陪我一起睡啊。”



V

我从临近的补给站洗完澡回去的时候,砂金问我是不是信号出了点问题:他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只是我故意没接而已。”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被鬣狗拖走吃掉什么的,最后我只能跟秃鹫抢你的残尸——”


“停止。你再不动身天就黑了,不要告诉我你可以几天不洗澡,我不喜欢和臭烘烘的家伙待在一个帐篷里。”


他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前几个考古队没有清理完堵在古堡门窗里的泥沙,进出只能从二层盥洗室的一扇窗户,不然,就得从正门被清除的一条缝爬出去,这样的话洗澡就毫无意义了。我目送砂金猫着腰钻出窗户,然后拿起手机给我的教授发例行报平安短信。


鬣狗和秃鹫曾是茨冈尼亚的代表性物种,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栖息地被大量侵占,它们的数量逐年下降,终于在五年以前被列入茨冈尼亚濒危物种名单。


“我们的工作进行顺利,”我说,“同伴年龄虽然小,专业素养却意外地很高,您那边能找到他的论文吗?我想跟他聊聊未来的研究方向。”


教授爽快地答应了,不一会儿,几篇PDF文件就出现在我的邮箱里。


没有任何一篇的署名是“砂金”。


傍晚微暗的天空忽而变得漆黑,窗外响起迅疾的风声,和我的心声共鸣着呼啸。手机的信号从满格到一格再到完全被切断。几盏不同颜色的应急灯交替闪烁,形成一种颇为诡谲的景象。


我的呼吸不由得加快。像打开魔盒的潘多拉一样,好奇心在此刻超越了一切。故事里的人们在不可名状之物现身时都不只是害怕,哪怕已经快被杀死了,还是挣扎着要在即将失去的记忆里刻下它们可怖的模样。


风声愈演愈烈,沙尘开始从窗户砸进来。


我叹了口气,确保五感都十分清晰,然后转向自己的背后。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我一直期待着能够见到你真实的样子。”


“出来吧,砂金。”


风声停了,就像来时一样突然。


“别让我的期待落空,”我重复道,“卡卡瓦夏。”




VI


皮肤苍白的少年扒着门框,把头探进来打量我。他身着纯白色的袍子,头戴一顶绿松石王冠,漂亮的金色长发幽幽垂在腰际。


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他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也就是说,被基弗日人杀死的那个茨冈尼亚国王,仅仅只是个孩子。


“降下诅咒的卡卡瓦夏,让无数考古队员和冒险者失踪的怨魂……是你吗?”


他仰起头,极具迷惑性的眼睛眨了眨,挤出几滴亮晶晶的眼泪来。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去摸他的头,摸到的却是冰凉的雾状半固体。他干脆取下王冠,身体飘浮在空中,只用脸颊轻轻地蹭着我的手心。他的长发也飘着,摸起来像无毒水母的长触须。


“对不起,维里塔斯,”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你吃了人,还侵犯我,现在居然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荒谬。”


他说,不是这样的。


他说,因为我想出去。


“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砂金,或者说卡卡瓦夏,理直气壮地说:“有!”


“我被困在这里几百年了。外面的人们一波一波地来,我问了他们每一个人,外面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办法带我出去。但是没有人愿意帮我。”


他委屈地说:“即使是在我把我仅剩的宝石当作礼物送给他们之后。”


“但是吃掉他们的话,就能得到我需要的信息了。不用苦苦哀求,也不用被打被骂。”


他的回答实在超越了我的认知。理智告诉我,他的话符合逻辑;情感却劝我,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我有些为难:“被你顶替的那名研究生呢?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他总不会知道所谓放你出去的办法吧。”


“我想,用他的身份和你相处的话,你会感觉好一点。”


天色完全暗下来,砂金的身体发出淡淡的荧光,他用冰凉的手拉住我,带我走到我们安放帐篷的房间,和我并排坐下。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真挚地说,“我敢打赌,如果你也找不到帮我出去的办法,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做到了。”


他油嘴滑舌的本事又藏不住了。我无奈地想,问他既然这样,直接吃了我岂不更方便。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赌气道:“我现在吃了你也一样的。”


他慌乱的时候,身体会变得更凉,这种触感让我想起了一些睡梦中的糟糕体验,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吧高傲的国王陛下,在吃掉我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毕竟谁也不喜欢死得不明不白吧?”我挖苦道,“史料记载卡卡瓦文明是一夫多妻制,你那差劲的技术该如何服众?我若是不幸做你的王妃,必然会联合其他女人一起终日打骂你,以报躯体伤痛之仇。”


“我没有活到可以结婚的年纪。”


“抱歉,我无意冒犯……”


“但是,维里塔斯,你无法否认,我做得已经很棒了,”他快活地说,“退一万步来说,你就没有哪怕一刻,因为我而感到幸福吗?”


混账。我在心里骂道。



VII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在进行对埃维金古堡遗址的发掘工作,”我说,“为表尊重,我得问一句,你想要我用哪个名字称呼你?”


“砂金。”


“这是我死后的第五十五年自己给自己取的。”


我点头,想到现今已经是他逝去以后的第四百二十七个年头。他被捧着长大,被尊敬地称作“卡卡瓦夏”的时间,远远不及他孤身一人自己叫自己“砂金”的时间。


作为一个少年而死,然后在漫长的死后光阴里独自成长。我不能想象他是如何一路走来,走到与我相见的这一天。


他又说:“其实我根本没有坚持纪年的习惯,所以五十五这个数字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喜欢这个数字而已。”


“因为卡卡瓦节?”


“没错,”砂金很惊喜,身体变得闪亮亮的,“不愧是博士生,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说研究你和你的国家原是我的毕生追求,没想到,遇见你本人让我走了捷径。


我说的是实话,尽管他好像不太相信。他的身体发出愈发耀眼的荧光,刺得人眼睛疼。


“我从没有想过,成为别人的毕生追求是什么感觉,”他说,“现在我觉得很奇怪,在我身体那个原本是心脏的位置,有一点点难过。”


我从梯子上爬下来,绕过他去拿水杯,他又转过来跟在我后面,追问那现在呢?你是不是该换一个毕生追求了?


我没回答,问他:“你的追求又是什么?严谨一点,还活着时的追求是什么?”


他随即黯淡下来,身体缩到之前的一半大小。


“怎么会有人问一个国王,他的追求是什么?除了被教导的那些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去用想。”


“母亲死后,他们就把我拉上台,”砂金鼓起嘴巴,好像在咀嚼那些过于久远的记忆,“其实当国王也没什么好,不过就是每天算算数,算还有多少钱,瘟疫死了多少人,战争死了多少人。”


管理学诞生于卡卡瓦夏去世后第三个世纪初,政策学诞生于卡卡瓦夏去世后第三个世纪中叶。


墙壁斑驳,偶尔落下几枚沙子。


“后来基弗日人来了,他们的军队浩浩荡荡,而我们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有这个国家——我是说,茨冈尼亚偏安一隅,从未和平原地区的民族有所瓜葛。”


我默诵:“他们的军备水平极高,光是围剿就能杀得滴水不漏。茨冈尼亚人凭死抵抗,国王御驾亲征,被斩首于军队前。”


“不,”砂金神色落寞地打断我,“历史总是美化成功者,但失败者的惨烈也会被放大。我并没有御驾亲征,也并没有被砍头。”


他指了指我头顶,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根断裂的横梁。


“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能赢,因此告诉军队的将领们,只需要装装样子就好,运气好的话能在战俘营留下一条命,”


“我知道维里塔斯,你不会不明白,这场战争里如果只有一个人会死亡,那就必须是我。”


我的心跳停顿了一秒。他微笑着向我点头,仿佛看穿了我心中所思所想。


“没错,”他说,“我在这根横梁上吊死了自己。”



VIII

卡卡瓦族有信仰自创神的习俗,茨冈尼亚国王不仅作为名义上的统治者,更是足以代表母神意志的重要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自戕而亡,死后化作永生的怨魂,最终身陷执念的囹圄,似乎也并不奇怪。


“恕我直言,这样做只会让他们更早溃败,像蚂蚁一样被人一脚踩死。我为你的族人感到遗憾,砂金。”


“那又怎样?”他自嘲道,“就算我不投降,他们也会死——在历史上也会留下无能的我的名字,有什么区别吗。”


我冷冷地说:“如果你无愧于心,至少不会被困在这里,饱受孤独和悔恨的折磨,以至于继续犯下罪行。”


“你是在审判我吗?”他问。


“从你不负责任地把自杀当成炫耀的资本开始,就不要期待我会对你有什么好的评价。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我所阐述的必须是客观事实。”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他说这些话,也知道自己的气愤来的莫名其妙,可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他的死状,想他绝望地闭上双眼的样子。


在遇见他之前,历史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浩如烟海的文字,人类是天地间的蜉蝣,朝生暮死,庸庸碌碌不知所归。我从不为一个国家的覆灭或是一个人的逝去而难过,也不曾为战争的胜利或是新政权的出生而热泪盈眶。


我太傲慢了。


砂金抬头看我,眼眶里有泪水打转。


“对不起,”我说,“我只是为你感到不值,我……”


解释的话语被打断了,砂金用冰凉的手指抵住我的嘴唇,说没事的,我不在意你怎么想我。


“毕竟,我随时可以吃掉你不是吗?”


我被逗笑了,从痛惜中生出的埋怨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实话。”


“好吧维里塔斯——你们现代人的说话方式未免太直白了,真是无趣,”他不满地摇摇头,“实话就是我喜欢上你了,想让你留下来陪我,可以吗?”


我推开他:“不可以。等我的课题完成我就会离开,到时候……”


“可是你说要追求我。”他插嘴道。


“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了解你。”


“那你就换一个追求,比如为我坠入爱河。”


“这可没什么挑战性……我是说,你脸皮真的很厚。”


话音未落,他便带着一种可爱的笑容开始解我的扣子,手指穿过两粒扣子的间隙,似有若无地触碰我的皮肤。


我按住他的手。


“麻烦你,先从接吻开始,”我说,“做那些梦的时候,我没有一秒不在期待一个吻。”



IX

再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砂金趴在我身上,支着胳膊,托腮看着我。


“你睡了好久啊,久到我都害怕你是晕过去了。怎么样,是不是有进步?昨天晚上你突然睡着了,我没来得及问你。”


“勉强及格,”我胡乱答道,“现在几点了?”


“唔,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十二点多了,足足睡了八个小时,很健康诶。”


我从床垫上跳起来,砂金没给自己的身体施加重量,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他捂着脑袋,嘀嘀咕咕地说我翻脸真快。


“预留给课题的时间不多了……三天内,我必须把古堡的大门清理出来。”我说。


“可是这种事情向来不都是派工程队来做吗,怎么可能靠一个人徒手完成呀。”


我烦躁地向他解释工程队的人都是些爱财惜命的,绝不会接这种风险高回报少的任务。


“我明白了,”砂金似懂非懂,“但是维里塔斯,出于体贴,你得再陪我睡一会儿。”


他用力把我按倒,下巴卡在我肩膀上磨蹭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喂……”我感到脸热,掐了掐他的腰,“放我起来……”


他朝我耳朵吹了口气,然后笑着说:“已经全部解决了哟,在可怜的维里塔斯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把你剩下来的工作全部做完了,包括翻译全部的茨冈尼亚语。”


“感谢我吧。”


他拉起被子的一角,把我们都卷进被子里,然后指着自己的脸颊不说话。我轻轻地啄了他一下,说谢谢你。


“但是你还是要离开。”


“嗯。”


“那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我捏捏他的脸:“你就不想离开吗,和我一起走,远离你的葬身之地?”


他撑起上半身,认真地说:“……维里塔斯,抱歉一直对你隐瞒了这个事实——其实我害怕外面的世界。”


“请详细阐明。”


“我的意思是,”砂金有些犹豫地咬着下唇,“我害怕看见基弗日人的后代——你知道的,现在的我,拥有着颠覆性的力量。我想为族人赎罪,但不想变成仇敌的样子,发起另一场屠杀。”


“所以被困住反而是件好事吧,对我来说,对现在的世界来说。”


我直视他的眼睛:“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砂金。”


“什么意思?”


“根据茨冈尼亚条例规定,王室成员出入宫殿须从正门,以彰显身份尊贵。可是这几百年来,你从没有清理过古堡的正门,而是放任它被黄沙掩盖……你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封闭在阁楼,试图从窗户跳下去,因为你知道自己生前并未走过的路,死后也不会为你开放。”


我叹息道:“在你逝去后的第一百零六年,基弗日人在饥荒中没落,最终被新兴的奥洛辛帝国歼灭。”


砂金并不言语,只是手指绕住我的发尾,静静地听着。


“历史总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牌桌上不会有人一直输,但一直会有人输得倾家荡产。所有人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过。”


“也包括我。”他说。



X

“后来呢?”


“后来我们慢慢走下台阶,从那扇门里,‘嗖’的一下就出去了。”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说的话,维里塔斯,这也太扯了。”


砂金捏着高脚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更倾向于这些是教授你为了接近我,苦心孤诣编出来的。”


我说也许吧。


“但我不介意听你多说几句。”他玩味地笑了,“毕竟夜还很长,我对你也不是没有兴趣。德高望重的考古学教授,解决卡卡瓦文明之谜的人,愿意陪我在这消磨时间,我得好好珍惜不是吗。”


在他的注视之下,我闷了一口酒,被呛得很狼狈。


“你赌对了,最新研究表明当年你的族人逃逸了大半,并且在日后与其他国家通婚,至今仍有会说几句茨冈尼亚语的后代,”


“被解决的执念无法留存于世,你的心愿已然圆满,在我踏上归程时就消失了,再无踪迹,”我哑着嗓子说,目光有一瞬间的模糊,“直到你的产业在同行之间崭露头角,我才知道你正在过着全新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朋友,我虽然没见过父母,但也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吧?”他打趣道,“在你约我之前,我压根没听说过维里塔斯·拉帝奥这个名字,又怎么能通知你呢。”


穿着统一颜色马甲的两位侍者走过来,撤下了我们各自的空杯子。砂金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说:“我猜你想和我试试,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店,教授今晚有回家的打算吗?不如……”


“至少先从……接吻开始,可以吗?无论你……是谁。”我的思维停滞了,即使是最简单的句子也说不好。


“看来教授是真醉了。”砂金愉悦地说,“那只好我来买单喽!”


我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与此同时我的身上被披了件外套。过去了三分钟,也许五分钟,砂金似乎回来了。


“我们走吧。亲爱的一夜情人。”


“啊不对,加上你梦里的那些,应该有超过十次了呢。”


我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说的没错吧,‘打开天窗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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